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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月31日上午9点20分许,北京城最年长的理发师,101岁的靖奎老先生走了。他经历过朝代的变迁、岁月的流逝、制度的更迭,这一切都没有给他操持的「头等大事」带来颠覆性的冲击。《人物》记者在今年6月底,曾与他有过一次愉快的长聊。
本文首发于人物新媒体,将刊于《人物》2014年11月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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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内容版权归《人物》杂志社所有,任何单位和个人未经许可,不得擅自转载。如希望转载,请事前联系我们:portrait1980@gmail.com
文|鲸书 编辑|张薇 摄影|王旭华
那是夏季的黄昏,北京景山后街,游客熙攘,喧闹拥堵,靖奎端坐在胡同口,精瘦,白绸子对襟衫,须发皆白,梳得一丝不苟——这位百岁理发师对头发仍有职业使然的苛责。
几位陪他在胡同口守着的街坊,心疼他,带着点责备的口气问,「怎么才来呀?老头儿等半天了。」
其实,《人物》记者比约定好的时间还早到了一点。街坊告诉记者,靖奎听说客人要来,没按平日习惯,吃完午饭在巷子遛弯。不顾人劝,坚持早早地坐在胡同口等,他看重这个,「是礼数」。
他笑眯眯地,「来啦,里边儿请。」语调上扬,标准的京腔。塑料瓶、废报纸、自行车……胡同巷子堆满杂物,靖奎走在前头,没让人扶。这位1913年出生于北京,15岁做学徒,熬到18岁出师,民国北京城知名的剃头师傅,此刻面容平静。
尚小云、傅作义、马占山等一代名流都把脑袋交给他打理。看程砚秋等名角的戏不花钱,提前有人送来前排的票,也曾被刺刀手枪盯着,战战兢兢给日本人和军阀做活。
经手的发式从清朝遗老遗少的大辫子、民国的书生头,到解放后的大背头、主席头、中分头……数过铜钱、袁大头、金圆券、关金券、人民币、外币……所有脑袋、发型、钱币和世事都不能再使他惊叹了。
在后海拜师,从端热水做起,学刮脸、掏耳朵、修鼻毛,最后才是剃头。按规矩,学徒决不能留一根头发,他剃了3年光头。惹恼了客人,掌柜上来就是一巴掌。
熬出了师,靖奎在地安门开了自己的第一家店。恰逢日军进驻北京,京话叫「放睡」,日本人叫「按摩」,他学会了这门手艺,生意越做越大。因此与一名穷困的日本女子结缘,解放后,女子想留下,他硬着心,让她回国了。
很快,清华的店子也开张了,他记得「清华的教授,不是分头,就是背头」。闲时,遛鸟、逛园子,养出自在的公子哥做派。
现在,靖奎每天早上6点起床,坐起身,够着放窗台上的日历,撕下一页,再穿衣服、梳头,戴假牙,电饭锅里扔把米,把今天要吃的药分好,吃完再去胡同里转转,取报纸,听广播,一天就这样过去了。身体干净利索,他努力维持着老人不常有的体面。
巷子墙壁上全是欺诈广告:父母身体不便,诚求一环胡同房源,价格优厚。即将拆迁的传闻在这片故宫附近的旧城散播了20余年,不断有胡同被拆除、改建成景点、会所,靖奎活动的半径越来越小。
靖奎的房间12平米,隔壁挤着儿子一家。他撩起塑料门帘,先进门,为记者开了风扇。三面墙挂得满满当当:家人的照片、纪录片《剃头匠》剧照;他在北京奥运会期间评选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的证书;风景画、日历、奶粉、衣服、毛刷、体检CT……为了应付慕名而来的理发者,他在房间内装了两面镜子,方便理发。偶尔有刚足月的孩子来剃胎发,还有农历二月二时,「龙剃头」,上门的人也多。
儿媳凑到耳边告诉他,这是《人物》的记者。「啊?《检察日报》?」他反复问了几遍,又让记者给他写在纸上,他拿起高倍放大镜,眯缝着眼看,「哦哦,《人物》。」
然后从床头取下一个塑料袋,里面上百封信件,整整齐齐的一摞,翻給记者看。一封长信,「您不仅教会了我手艺,还教会了我怎么做人。」落款是浙江「名剪潮流」小杰。又从桌下摸出一套理发工具,「你们看我的家伙,还不错吧。」刮子、小刀,鼻毛镊子,刀光锃亮。
聊到现在的理发行业,靖奎情绪激动,理发师太多,学俩三月就出师,净推销卡,照我们以前那会儿,得根据人脸型啊,绞头发,现在都没啦。
「老头儿较真,药什么的也问清了才吃。」儿媳解释到,她也快70岁了。
数十张明信片,来自日本、美国、澳洲……主题都是祝福他长寿。网上搜索靖奎,他的名字会与爆肚、烤鸭、故宫等词条一起弹出来。长寿、老北京文化、消逝的古老的手艺与价值观,靖奎逐渐被视为符号般的存在。
有一叠明信片单独放在一个信封里,来自日本一个固定的地址,每年都有。与那位归国的日本恋人有关吗?记者没问。靖奎把那叠纸片单独拿起来看了一会儿,又放了回去。
靖奎年轻时候,给军阀剃头,不敢叫其低头,用手一按,刀给人脑袋拉出一条大口子。他回家后,吓得天天夜里搂着包袱睡觉,预备随时逃命。
解放后,他作为「小资产阶级」,理发店被公私合营并购,他失去了家产、工作、和再开一家店的可能。靖奎很快就想开了,「胡同串子」也好,走街串巷,胡同口支个锅,搭把椅子,客人就围拢过来。
朝代更迭,跟三教九流打交道,担惊受怕,他磨出圆融的脾性,绝不跟人争嘴置气。在10多年前的纪录片里,他劝老伙计想开点,现今儿天天有白面馒头吃的,多好。
如今他却性格激越,世事越发叫他气愤了。「我孙儿昨儿结婚,2200一桌,有啥可吃的,啥也没吃着。」「我看报纸,老师欺负女学生,这叫个什么事儿啊。」他用力拍了拍桌上的报纸,让他困惑的事情越来越多了。
「就您是好人,其他全是坏人,」儿媳打趣他,「他老说了,人这么坏成这样了。临老反倒想不开事儿了。」
10月31号上午,老爷子斜撑在医院病床上,与家人聊天,老人对着电话还想跟女儿聊两句,意识清醒,可「9点多突然就不行了。」
9点20分许,他走了。
101年来,他只离开过这片旧城一次。文革时,为日本人服务、资产阶级、作风腐化……哪一条都能要了他的命,靖奎还是不舍得走。直到偶然经过斗得最厉害的宣武门一带,被地上的血块惊着了,他连夜逃至顺义。次日红卫兵上门抄家,扑了个空。没跑的邻居全被打死了。
1980年以后,他从顺义回到这片旧城。顾客全是老街坊,年龄是从65岁到96岁不等的老人,400余名老伙计,逐渐老去、行动不便,他蹬着三轮,一家家上门理头发。如今,他的朋友、顾客,都全部死去了,「把他们都送走了,我也快走了。」
靖奎90岁时本色出演的电影《剃头匠》里,记录了这段经历。
毛巾在热水里浸过、拧干,敷在脸上热气腾腾。靖奎绞鼻毛,动作缓慢而精准。剪完了,点支烟。陪老伙计聊他的病、谁不能动换、谁死了,聊儿孙自有儿孙福。他自顾自说:得吃口好的,得知足,那可不?故宫修多好啊,皇帝还不是给撂下了,一场大梦。人就是做梦呢,一生就这样,甭管那是谁,活多大都得回去,得有心有茬的活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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